李墨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乾淨柔軟的床上。
意識像是從深海中掙扎著浮出水面,沈重而疲憊。鼻尖縈繞的,不再是那股令人作嘔的、十幾個太監擠一間大通鋪的混合氣味,而是一種清雅的檀香,混雜著淡淡的藥草芬芳。
他緩緩睜眼,映入眼簾的是一間雅致精巧的房間。窗外鬱鬱蔥蔥的翠竹,陽光透過窗櫺灑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這裡顯然不是他之前住的那個破舊豬圈。
“你醒了?”
一個清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李墨心中一緊,掙扎著轉頭,正對上笑陽公主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
她就坐在床邊的繡墩上,換了一身素雅的宮裝常服,手中正端著一碗清澈的藥湯,用白瓷勺輕輕攪動著。在她身後,依舊站著那個面無表情的孫姑姑。
“殿……殿下……”李墨掙扎著想要行禮,卻被孫姑姑上前一步,輕輕按住了肩膀。她的力道不大,卻讓他動彈不得。
“躺著吧,你已昏睡了一日一夜。”笑陽公主淡淡的說道:“太醫說你身子骨異於常人,那般凶險的關頭,竟能自行化險為夷。說來也是你的福氣,換作旁人,怕是早就熬不過去了。”她唇角含著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你到底是誰?為何一碗肉羹會讓你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來了。
李墨心中警鈴大作。
他明白,之前的表演雖然逼真,但最大的破綻就在於“動機”。
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太監,皇后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毒殺他?他又為什麼會“恰好”對這碗羹產生如此劇烈的反應?
眼前這位公主絕非善類,作為一手塑造了笑陽公主這個角色的作者,李默自然知道這位公主並非那些穿越劇中俗套的傻白甜,而是一位心機深沈,頗有政治嗅覺的後宮野心家。
他必須給出一個讓這位多疑的公主,至少是暫時能夠接受的解釋。
“回殿下……”李墨的聲音依舊沙啞,垂下眼簾,做出惶恐又虛弱的樣子,“奴才……奴才也不知。奴才只記得,從小身子骨就一直不好,聞不得腥羶,尤其……尤其是海物,一沾,便會渾身起疹,呼吸不暢。”
這話半真半假。
他本人確實對海鮮過敏,而原主這個小太監,身體虛弱也是事實。李墨將兩者結合,編造了一個看似合理的理由。
“哦?海物?”笑陽公主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可本宮已經讓太醫驗過了,那碗福壽羹,用的是上好的鹿筋和雛雞,佐以山菌吊鮮,別說海物,連半點河鮮都未曾沾染。”
李墨心中一沈,暗道厲害。
這位公主,果然心思縝密,在他“昏迷”的這段時間,已經把所有環節都查了一遍。
他不能慌。
“奴才……奴才愚鈍,”他繼續低著頭,身體微微顫抖,像是被嚇壞了,“許……許是奴才的體質太過古怪,衝撞了什麼別的食材也未可知。奴才只知道,當時聞到那股味道,便覺胸悶氣短,而後……而後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一口咬死自己“不知道”,將一切推給“體質古怪”。
這是最笨的辦法,卻也是最有效的辦法。
因為無人能證明。
笑陽公主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房間里的氣氛,一瞬間壓抑到了極點。
李墨能感覺到,她那審視的目光,像兩把鋒利的手術刀,要將他的靈魂從里到外剖開來看。
他只能死死地低著頭,扮演一個被嚇破了膽、劫後餘生的小太監。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他的後背都已經被冷汗浸濕。
笑陽公主才緩緩開口:“你叫什麼名字?”
“回殿下,奴才叫李墨。”
“李墨……”她咀嚼著這個名字,隨即搖了搖頭,“這名字不好。筆墨丹青,那是文人雅士的東西,不適合你。”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李墨那張雖然蒼白但依舊能看出幾分清秀的臉上,說道:“從今日起,你就留在我這澄心殿當差。我賜你一個新名字,叫‘識微’。見微知著的識微。”
識微?
李墨的心猛地一跳。
在李墨的原著中從來沒有出現過一位叫“識微”的人物,原著中李墨穿越的這個小太監被太后一碗毒羹毒死之後就被草草抬出宮棄於荒野,如今不但大難不死還有了新身份,看起來當作者“肉身入書”之後,書中的世界也已經開始發生改變,未來會是怎樣,還會不會按照他當初創作的情節去發展,已經成了一個未知數。
“奴才……謝殿下賜名。”李墨掙扎著,想要下床磕頭。
“免了。”笑陽公主將手中的藥碗遞給孫姑姑,“餵他喝藥。”
孫姑姑走上前來,舀起一勺藥湯,面無表情地遞到李墨嘴邊。
李墨不敢不喝,只能張嘴。
一股苦澀到極致的藥味瞬間在口腔里炸開,他差點沒吐出來。
但他還是強忍著,一勺一勺地喝了下去。
他知道,這碗藥喝了,他就是笑陽公主的人了。
一碗藥見底,笑陽公主才緩緩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他,淡淡地問道:“識微,本宮問你,你覺得……是誰想讓你死?”
李墨的心臟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這個問題,比剛才那個更要命。
自從自己穿越過來到現在,眼前這位公主的表現一直很奇怪,按說像她這樣的身份,根本不會在乎一個小太監的死活,但為什麼笑陽偏偏對自己如此上心?現在竟然還會問他這樣禁忌的話題?
李墨自然知道不能亂說,公主能問他這個問題,必是有她的目的,亂說無益於是找。
他腦中飛速閃過自己小說里的劇情。
毒羹事件,是皇后一手策劃,嫁禍給太子的生母淑妃。目的是為了挑起後宮爭鬥,她好漁翁得利。
而笑陽公主,表面上中立,實際上卻與太子關係親善。
所以……
“奴才……奴才不敢妄議主子。”李墨低聲回答,這是最穩妥的官話。
“本宮讓你說。”笑陽公主的語氣不容置疑。
李墨沈默了片刻,才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奴才覺得……或許,沒人想讓奴才死。”
笑陽公主的身影微微一頓,緩緩轉過身,眸中閃過一絲真正的詫異。
李墨繼續說道,聲音因虛弱而斷斷續續:“奴才……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黃門,如螻蟻一般。誰會為了碾死一隻螻蟻,而動用皇后娘娘賞賜的‘福壽羹’呢?這……這不合常理。”
“那你的意思是?”
“奴才……奴才斗胆猜測,”李墨的頭埋得更低了,“或許,這碗羹,從一開始,就不是給奴才的。奴才的‘死’,只是一個引子,是為了引出後面更大的事端。奴才……只是那個被選中的、最合適的‘棋子’罷了。”
他說完,便死死地閉上了嘴,不再多言。
沒有點明任何人,卻把事情的本質剖析得一清二楚。
李墨把自己放在了最低微、最無辜的位置上,同時又展現出了超越一個普通太監的洞察力。
他相信,以笑陽公主的智慧,絕對能聽懂他的言外之意。
房間里,再次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這一次,笑陽公主看他的眼神,終於發生了變化。
那是一種……發現了有趣獵物的眼神。
“有點意思。”她輕聲說道,嘴角再次勾起那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孫姑姑,派人去內侍省查查,這個識微,淨身入宮前的底細。我要知道他的一切。”
“是,殿下。”
“至於你,”她的目光重新回到李墨身上,“從今天起,你就是我澄心殿的內侍。好好活著,別讓本宮失望。”
說完,她便轉身,帶著孫姑姑,飄然離去。
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李墨才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了。
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用一場精湛的表演和一番滴水不漏的說辭,他暫時保住了自己的小命。
但他也清楚,這僅僅只是開始。
澄心殿,是庇護所,更是新的牢籠。
笑陽公主,是救命恩人,更是隨時可能吞噬他的、最美麗的猛獸。
而他,李墨,不,現在是“識微”,必須在這座名為大明宮的修羅場里,找到真正的活路。
李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皇宮深處,那片被稱作“內侍省”的陰影地帶。
他依稀記得,自己在原著中安排過一個神秘的前朝反派人物——李慈恩。作為故事的背景,這名閹人李慈恩就像歷史上他的那些著名的同類一樣,變態而又頗有具野心,甚至偷偷修煉了某種江湖奇術,妄圖恢復男兒身,謀劃逆天改命,但最終功敗垂成,落得個走火入魔、身死道消的下場。
在自己的設定里,李慈恩並未真正出場,他的故事只是作為一個傳說用來渲染唐宮詭秘凶險的氛圍。誰料到,眼下這位前朝傳說,竟成了此刻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命運的荒誕,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