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錨效應

Chapter 3　零下四十度的預感

那晚的義大利餐廳像一枚被暖光包裹的琥珀，卻又像一顆隨時會在掌心碎裂的薄冰。空氣裡飄著牛排在鐵板上滋滋作響的焦香，夾雜羅勒葉被輕輕撕開時釋放的清新辛辣、番茄醬緩緩加熱後的酸甜濃郁，還有紅酒被輕輕搖晃時，從杯壁滑落的那一縷果醇氣息，像一層薄霧，模糊了沈默的視線，也模糊了他心底那團越來越濃的渴望與恐懼。

壁燈的光暈柔軟地落在周凱的側臉上，將他的睫毛鍍成金邊，也將他眼底那抹難以捉摸的陰影拉得更長、更深。

沈默坐在對面，心跳聲大得彷彿整個餐廳都能聽見，卻又怕被聽見，怕被周凱聽見，怕被自己聽見。他故意讓呼吸放慢，指尖在桌布下輕輕發顫，像一隻試探著伸向火焰的飛蛾，既想被灼燒，又怕真的燒成灰。這是他們第一次正式約會。他花了三天挑餐廳、兩小時挑衣服，甚至在鏡子前練習了無數次微笑的角度，只為了讓這一刻看起來自然，卻又足夠刻意，只為了讓周凱覺得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而不是他精心佈置的陷阱。

周凱低頭切牛排，刀鋒劃過肉面時發出細微而誘人的撕裂聲，伴隨著淡淡的血水滲出，空氣中多了一絲鐵鏽般的腥甜。他的手指修長，指節在燈光下近乎透明，指甲修剪得乾淨圓潤。沈默的目光黏在那雙手上，想像它們握住自己時的溫度，想像它們撫過自己後頸時的力道，想像它們在自己腰間收緊時的佔有。那股渴望像熱酒一樣從胃底緩緩升起，燙得他耳根發紅，喉嚨發乾，胸口發緊，甚至連舌尖都隱隱發麻。他想伸手去碰，卻又怕一碰就碎，怕這一切只是他一個人的幻覺，怕周凱的手其實從來不屬於他。

「除了公司聚餐之外，我其實都是回家吃飯。」周凱說，聲音低而平穩，像深夜電台的主持人，溫柔卻疏離，讓沈默的心臟微微下沉，胸口像被一塊冰輕輕壓住。沈默強迫自己笑出聲，故意讓叉子在瓷盤上敲出清脆的叮噹，掩蓋心臟失控的節奏，也掩蓋自己那點可笑的嫉妒。那笑聲在空氣中短暫迴盪，很快被遠處其他桌的低語與刀叉碰撞聲吞沒。

「我也很少在餐廳吃飯，因為我都吃剩菜剩飯。」周凱抬起眼，眉尾帶著一絲疑惑，也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柔軟。那一瞬，沈默的心又被輕輕拉起，像被一根細線牽著的風箏，風箏線卻勒得他手心發疼。

「你自己煮嗎？」

「你不知道便利商店的便當，超過晚上五點就打七折嗎？」沈默聳肩，語氣輕佻，卻在心底貪婪地捕捉對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那抹幾乎不可察的笑意，像一顆糖在舌尖融化，讓他既甜又痛，舌根隱隱泛起一絲酸。

「那是即期品吧？」周凱皺眉，語氣裡浮起一絲嫌棄，卻又像在撒嬌，讓沈默的心臟又軟又酸，鼻腔裡彷彿聞到一股自己都說不清的、帶著嫉妒的酸味。

「那不就是剩菜剩飯？」沈默眨眼，聲音忽然壓低，變得黏膩而曖昧，像一條絲線悄悄纏上對方的手腕，「所以你跟你的男友……有像我們這樣約會嗎？」話一出口，空氣像被無形的手猛地捏緊。

遠處廚房的金屬碰撞聲變得遙遠而空洞，只剩紅酒杯裡氣泡緩緩上升的細微嘶嘶聲。

周凱的刀叉懸在半空，肩膀微微僵硬。沈默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木質調混著一點柑橘，清冽得讓人想把臉埋進去深吸一口。那味道鑽進鼻腔，像鉤子一樣勾住他的神經，讓他既痛苦又上癮，讓他既想靠近，又怕靠近得太快會讓對方逃開，鼻尖甚至隱隱發癢。

「好像都是在家居多。」周凱終於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幾乎是從喉嚨深處擠出，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疲憊與空虛，那聲音像一陣風，輕輕吹過沈默的耳廓，卻又冷得讓他後頸的汗毛微微豎起。沈默的心臟狠狠撞擊胸腔，發出一聲悶響，震得他胸骨隱隱發疼。

他身子前傾，語氣認真得近乎祈求，卻又小心翼翼地怕嚇跑對方，怕這一刻的平衡被他親手打破：「那你覺得……你跟你男友的關係……有合理嗎？」周凱的眉頭瞬間擰緊，眼底閃過明顯的不悅，像被觸碰了某個隱秘的傷口。

那一瞬，沈默心底閃過一絲後悔、一絲自責、一絲恐慌——他是不是太急了？是不是把對方逼得太緊？是不是自己那點貪婪終於露出了猙獰的臉？後悔的滋味像一顆苦澀的橄欖在舌根炸開，讓他喉嚨發緊。但那後悔只持續了半秒，就被更強烈的渴望吞沒，被那種「再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的瘋狂衝動淹沒。

「我們……一直都這樣。」周凱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卻像一把刀，輕輕劃開了某個沈默期待已久的缺口，也劃開了他心底某處隱隱的罪惡感，那刀口細小，卻滲出冰冷的血。

沈默不退反進，聲音放軟，像絲絨輕輕刷過對方的耳廓，像在哄一隻受傷的動物：「一年半……見面不到十次……這真的算是情侶嗎？我們這三個月來跟你見面的次數，已經超過十次了吧？」周凱沒有回答。他低頭盯著盤子，刀尖在肉上無意識地劃出一道又一道淺痕，像在皮膚上留下猶豫的抓痕，像在沈默的心上留下同樣的痕跡，那細微的刮擦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沈默靜靜等著，呼吸輕得幾乎聽不見，只聞得到自己呼出的熱氣在冷空氣中迅速消散。他看見周凱的睫毛在燈光下投下一小片顫抖的陰影，看見他喉結緩慢地上下滾動，那是動搖，是裂縫，是他夢寐以求的破口。那一刻，沈默的心臟像被誰輕輕捏住，又捨不得用力，既痛又甜，既興奮又心疼，既想擁抱又想道歉，掌心甚至滲出一層薄汗，黏在桌布上。良久，周凱長長嘆了口氣，聲音裡滿是疲憊與無奈，卻也帶著一絲解脫、一絲連他自己都還沒察覺的輕鬆，那嘆息的熱氣在冷空氣中化成一縷白霧，轉瞬即逝。

「但是我不知道怎麼跟他提分手。」那一瞬間，沈默心底炸開一朵巨大的、黏稠而滾燙的喜悅，像黑巧克力在舌尖融化的甜膩，又像烈酒燒過喉嚨的灼痛，像毒藥一樣甜美，又像毒藥一樣讓他隱隱發抖，舌根甚至嚐到一絲血腥味，他咬得太用力了。他努力壓住嘴角的弧度，只讓自己扯出一個自嘲的苦笑，怕笑得太明顯會嚇跑對方，怕這喜悅太赤裸會暴露他內心的貪婪。

「我也不知道怎麼跟別人提分手，因為我都是被分手的那一個。」周凱抬起眼。那一眼裡有猶豫、有掙扎、有對未知的恐懼，卻也有一絲鬆動、一絲近乎求救的依賴、一絲對沈默的信賴。

沈默全部捕捉到了——像獵人終於看見獵物露出最脆弱的腹部。那一刻，他既興奮得想大喊，又心疼得想把對方抱進懷裡輕輕搖，又罪惡得想跪下道歉，鼻腔裡彷彿聞到一股混雜著古龍水與自己汗味的、複雜到讓人暈眩的氣息。他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不可逆轉地靠近，卻也隱隱感覺到，這靠近的代價，或許比他想像的更重，或許會讓他付出他還沒準備好的東西。沉默片刻，周凱忽然放下刀叉，拿起紙巾擦嘴，動作匆忙得幾乎打翻水杯，水面晃動的細微聲響像一聲驚醒。

「好啦，我要回家了。」他站起身，語氣急促，聲音裡帶著一絲慌亂，像一隻被驚動的小動物，像終於意識到自己踏進了某個危險區域，「我在週末可以出門，是因為我爸知道我有男友，他也知道我逼在台中。平常時間我如果不回家，他們是不會開飯的。今天我跟他們說我跟朋友吃飯，但我還是不能太晚回去。」沈默看著他匆匆穿上外套的背影，聞到空氣中殘留的古龍水味被夜風一點點吹散，變得越來越淡，淡得讓他心慌。心裡卻像被溫熱的蜜糖灌滿，黏膩、甜膩，幾乎要從胸口溢出來，卻又在甜蜜底下藏著一絲說不出的苦澀，舌尖殘留的單寧澀味像在提醒他什麼。他舔了舔嘴唇，嚐到一絲紅酒殘留的單寧澀味——像勝利，又像預兆，像一種他還說不清的、不安的甜，像一種他故意忽略的、隱隱的警告。

幾天後的上午，辦公室的冷氣開得很強，送風口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卻壓不住沈默掌心滲出的細汗，汗水順著掌紋滑動，冰涼黏膩。他被製作人叫進辦公室時，走廊的日光燈白得刺眼，像無數根冰針刺進眼睛，也刺進他心底那團越來越亂的情緒，腳底的地板冰冷透過鞋底往上爬。他低頭看著右手掌心，不知何時開始脫皮，乾裂的紋路像蜘蛛網一樣蔓延，癢得令人發狂，卻又捨不得抓破——像他對周凱的感情，癢得難受，抓了會痛，不抓更痛，像一種折磨，又像一種上癮，指尖甚至能感覺到皮膚下隱隱的脈動。門一關上，空氣瞬間凝固，室內的冷氣味混著製作人身上的菸草味，讓沈默鼻腔一陣不適。

製作人坐在大椅子上，臉色鐵青，指尖敲著桌面發出沉悶而有節奏的叩叩聲，像倒數計時，像心臟的鼓點，像某種即將爆發的東西。

「公司花這麼多錢請你是請你來爽的嗎？」聲音低沉，火藥味濃得嗆人，菸味更重地撲面而來。沈默一頭霧水，心裡卻隱隱浮起不祥的預感，胃部開始抽緊，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像他自己攥著那份還沒到手的幸福，胃酸翻湧，喉嚨隱隱發苦。「蛤？」

「你是不是上個禮拜才從澳洲回來？」

「對啊……」話音未落，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一下，震動傳到大腿，像一陣電流竄過全身。

他偷瞄螢幕——周凱：「我跟他分手了。」六個字，像六顆子彈同時擊中心臟，像六道閃電同時劈進他的世界。血液瞬間倒衝腦門，耳邊嗡嗡作響，視線邊緣開始發黑，耳膜像被重擊。喜悅像一團烈焰從小腹竄起，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發燙，興奮得想大笑，想尖叫，想把整個世界抱進懷裡，想立刻衝出去找到周凱把他壓在牆上吻到喘不過氣；恐懼卻像冰水同時澆下，讓他後頸的汗毛一根根豎起，罪惡感像毒蛇一樣從心底爬上來，咬住他的喉嚨，咬得他喘不過氣，喉嚨深處甚至嚐到一絲鐵鏽味。

他真的有資格擁有這份幸福嗎？

他真的沒把周凱逼得太狠嗎？

他是不是親手毀了別人的一段關係，只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

所有情緒絞成一團，黏膩而熾熱，在胸腔裡翻騰，讓他既想飛起來，又想跪下去，又想逃得遠遠的，再也不敢回頭，掌心的汗更多了，黏得手機幾乎滑落。製作人冷笑：「你明天再把護照交給吉米讓他去辦美簽，下個禮拜去美國採訪吧！媽的一個月上班出國五次，會不會太爽？出去！」沈默躬身退出辦公室。走廊空蕩，腳步聲在地板上迴盪得格外刺耳，像在嘲笑他的狼狽，冷氣吹得他後背發涼。他低頭看著掌心，脫皮的地方已經裂開，隱隱滲出血絲，血腥味淡淡鑽進鼻腔。他無意識地用指甲摳著死皮，用力過猛，一塊嫩皮被生生撕下，鮮紅的血珠立刻湧出，沿著掌紋緩緩滑下，像一條細小的、滾燙的淚，像他心底那些說不出口的眼淚，痛感尖銳地從指尖竄到手臂，讓他倒抽一口涼氣。痛感遲了半拍才傳來，尖銳而清晰。可他幾乎感覺不到。腦子裡只有周凱的那句「我跟他分手了」，反覆播放，像一首上癮到發狂的歌，讓他既想大笑，又想哭，又想逃，又想擁抱整個世界，鼻腔裡混雜著血腥味與冷氣的塑膠味，暈得他頭昏腦脹。

阿拉斯加的冬天，零下四十度。世界被剝奪了一切顏色，只剩下刺骨的白色與死寂。採訪車拋錨在無邊雪原，引擎蓋冒著最後一縷白煙，帶著機油燒焦的刺鼻味，車窗外風聲如萬千惡靈在耳邊嘶吼，尖銳得像刀子刮過玻璃。沈默裹著最厚的羽絨衣，還是冷得牙齒打顫，指尖完全失去知覺，像四根冰棍，連呼吸都帶著冰碴刺痛肺部。他和攝影師擠在狹小的車內，呼出的白氣瞬間在玻璃上結成厚厚的霜花，遮住了外面的世界，也遮住了他心底那團越來越不安的火，車內瀰漫著兩人身上混雜的汗味與恐懼的荷爾蒙氣息。可他的腦子裡全是周凱。回國後要怎麼表白？要不要在機場直接吻上去？要不要先牽手走一段路，讓指尖的溫度慢慢交融？各種畫面在腦海翻湧，像一團火在極寒中奇異地燃燒，讓他凍僵的身體裡湧起一陣陣熱浪，連凍僵的臉頰都隱隱發燙。可那熱浪底下，卻藏著一絲越來越清晰的恐懼——他是不是太貪心了？這份來之不易的感情，會不會像這片雪原一樣，隨時吞沒一切？會不會他終於得到的時候，才發現這一切都是錯的？恐懼的滋味像冰碴一樣卡在喉嚨，讓他吞嚥困難。他吃力地掏出手機，手指僵硬得幾乎按不動螢幕，抖著打出一行字，指尖在螢幕上留下冰冷的汗漬：「我可能因為慫恿你跟男友分手，遭到天譴了！」這句話半是玩笑，半是真心——他真的開始怕了，怕這是報應，怕他不配擁有，怕這甜蜜底下藏著的，是他親手種下的毒，心跳聲在耳邊轟鳴，像遠處的雪崩。訊息剛送出，鈴聲就響了——像一道暖流瞬間撕開冰冷的寂靜，像一道光刺穿了他心底的黑暗，鈴聲在狹小車廂裡迴盪得格外響亮。

「喂！你不是在美國嗎？你遭到什麼天譴？」周凱的聲音從聽筒傳來，急切、擔憂，甚至帶著一點怒氣。那聲音像熱可可一樣灌進沈默冰冷的耳道，讓他凍得發紫的嘴唇微微顫抖，也讓他心底那團恐懼瞬間融化了一半，卻又讓剩下的那一半變得更清晰、更尖銳，聽筒裡甚至能聽到對方急促的呼吸聲。

「我……現在正困在雪地裡，零下四十度，我覺得我們可能會凍死在這裡……」說話時，哈出的氣立刻在鬍鬚上結成冰碴，刺得皮膚生疼，卻比不上心底的刺痛，那種對未來的、對自己的、對這段感情的刺痛，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那你為什麼不求救？」「這方圓十公里什麼東西都沒有……」「你沒有手機嗎？打119啊！」沈默猛地轉頭，嘶啞地對攝影師大喊：「快打119！」聲音在車內迴盪，帶著顫抖的尾音。

風雪更猛了，車身開始劇烈搖晃，發出金屬扭曲的吱嘎聲。鏡頭從他凍得發紫、卻因周凱的聲音而微微發亮的臉，緩緩拉遠，拉遠，拉到只剩一片蒼茫而殘酷的雪白空景，彷彿連人的存在都要被這片冰冷吞噬——也彷彿在預示某種更深的、無法逃脫的命運，某種他已經隱隱察覺，卻還不肯承認的命運，風聲像野獸的咆哮，越來越近。

十幾天後，桃園機場入境大廳。沈默拖著行李，疲憊得眼眶發紅，卻難掩從骨髓裡滲出的興奮與不安、期待與恐懼。空氣中混雜著消毒水刺鼻的酒精味、咖啡的苦香與人群的汗味與香水味，廣播聲在天花板上迴盪，像遙遠的夢囈，像某種即將破碎的幻覺，腳下地板的震動從遠處傳來，像心跳。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周凱站在接機欄外，穿著厚重的黑色大衣，手裡舉著一張手寫紙牌，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沈默」兩個字，紙牌邊緣被風吹得微微顫動。他沒有說要來接機。那一刻，沈默的心臟像被誰狠狠捏住，又猛地鬆開。酸澀、甜蜜、難以置信的狂喜同時湧上眼眶，視線瞬間模糊，眼淚燙得眼眶發痛。他怕這是夢，又怕這不是夢，又怕這夢太美，美到他不配，美到他一碰就醒。他快步跑過去，鞋底在地板上發出急促的啪啪聲，周凱也迎上來。兩人幾乎同時張開手臂，緊緊撞進彼此的懷裡。沈默埋進周凱的肩窩，深深吸了一口——那是熟悉的古龍水味，混著一點機場的冷空氣，還有對方頸間微微的體溫與淡淡的汗味，像終於抵達的家，像所有夢想在這一刻成真，像他終於握住了那個他渴望已久的東西，鼻腔被這氣味填滿，幾乎要哭出來。他感覺到周凱的手臂收緊，指尖隔著厚外套嵌入自己的背脊，那力道大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卻又捨不得鬆開，讓他既想哭，又想笑，又想永遠停在這一刻，又隱隱害怕這一刻會過去，害怕過去之後，會有什麼東西悄悄改變，懷抱的溫度燙得他背脊發麻。

人聲如潮水般退去，喧鬧的廣播被吞噬成空洞的回音，空氣變得冰冷而稀薄。周圍陷入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只剩一盞冰冷的聚光燈從上方直射而下，照著緊擁的兩人，像審判，又像祭壇，像某種他早就該看見的真相，燈光刺得他眼睛發痛。快樂的旋律開始混入怪異的雜音——像指甲刮過玻璃的尖銳聲，起初細微，如耳語，如他心底那些被壓抑的聲音，漸漸放大、扭曲、層層疊疊，最終完全壓過原本的音樂，變成刺耳到讓人牙酸的嘯叫，像所有被隱藏的情緒終於爆發，像骨頭被生生折斷的聲音。擁抱結束，兩人慢慢分開。

沈默抬頭，看見周凱的臉在聚光燈下變得蒼白而詭異。皮膚開始龜裂，發出細微的撕裂聲，像乾裂的泥土；黑色粗硬的毛髮從毛孔暴長，帶著濕膩的腥臭；眼珠泛起野獸般的琥珀色光芒，嘴角撕裂般裂開，露出尖利的獠牙，滴落腥甜的唾液，唾液落在地板上發出細微的滋啦聲——一隻恐怖的狼人，咧嘴對著他低吼，喉間發出非人的、濕黏的嗚嚕，熱氣噴在沈默臉上，帶著血與腐肉的腥臭，帶著他所有壓抑的恐懼、罪惡、渴望與不安的味道，腥臭濃得讓他胃部翻湧。

那一刻，沈默所有的喜悅、渴望、恐懼、不安，像被這一吼全部撕裂。他終於明白，那甜蜜底下藏著的，從來不是預兆，而是警告；那警告底下藏著的，是他自己，是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卻一直不肯承認的東西。空氣瞬間變得濃稠而黏膩，像血的味道，又像極度恐懼時從胃底翻湧上來的酸苦，像他終於面對的真相，酸苦燙得他喉嚨發痛。沈默的尖叫卡在喉嚨，發不出聲音。心臟像被冰冷的手掌死死攥住，幾乎停止跳動。聚光燈猛地閃了一下。一切陷入徹底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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