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醒來,是在加護病房的白光裡。
那不是電影裡那種慢慢睜眼的甦醒,而是像被人從水底硬拉上來。
空氣一湧進胸口,肺卻像空的,沒有回聲。我想咳,喉嚨卻痛得像被磨過,痛裡帶著一種不屬於我的異物感。
我試著說話,聲音只剩下乾裂的氣音。
有人立刻靠近,叫我的名字。
那個名字我會回答,但我回答得像背誦。它在我腦裡是正確的拼法,正確的發音,卻沒有重量。
我聽見自己從喉間擠出一個短促的聲音,那個聲音像是回應,又像是求救。
「妳醒了。」男人說。
他站在床邊,隔著護目鏡與口罩,眼睛裡有疲倦,也有一種很緊的專注,像他一直在等某個訊號。
他伸手想碰我,又在半空停住,最後只是把手放回自己的膝上,像怕驚擾我,或者怕我突然不見。
我盯著他看了很久,腦中沒有任何與他相關的畫面。
沒有任何有關他的記憶,沒有理所當然的那種自然。
可是我的身體,卻在看見他時稍微放鬆了一點。像在漂流時抓到一根繩子。
護士在調整點滴,機器滴答滴答地走。我看著那些線,心裡浮出一個很清楚的念頭:我活著,但我不確定我在哪裡。
隔天我醒來,他還在同一個位置。
第三天也是。
他每天出現的時間很固定,像打卡。
他會帶一樣東西,不是花,不是禮物,而是一些可
以被量化的安心:一開始是筆記本跟筆、我父母親的相片、再來是孩子畫的畫。
畫上是一個戴口罩的女人,旁邊寫著歪歪扭扭的字:媽媽加油。
但我對「媽媽」這個詞及其陌生,是我嗎?
是我吧。
母親也來。
她一來就哭,哭得很真。
她抓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說我的小名,說我終於醒了,說我嚇死她了。
她說那個男人是我丈夫,說他這幾天幾乎沒離開過醫院。
她說的時候很肯定,像在把我的身分釘回去。
醫師進來查房,口氣平穩,像念一份早就寫好的報告:嚴重肺炎導致肺積水,因缺氧休克導致癲癇發作緊急插管搶救,抽搐造成更嚴重的缺氧。
現在醒來了,但因缺氧造成輕微腦損傷,記憶可能受影響,情緒也可能不穩。
「妳知道妳在哪裡嗎?」醫師問。
我點點頭,被迫靠著呼吸氣每七秒幫助我呼吸、手腳被他們說的網套約束,我算了算身上的管路.....心電圖、呼吸器、鼻胃管、手臂跟腳板的點滴針、其他的檢測儀器,大概有十幾條線在我身上吧,除了加護病房我還能在哪?
醫師點頭說我脫離了險境,母親鬆一口氣,丈夫的眼神也鬆了一點。
不是因為那會讓我好起來,而是因為那會讓他們的世界不崩掉。
但...我該高興嗎?但似乎我覺得昏迷期間的感覺,沒有想像中來的可怕。
為了不再一天天的看著牆上的月曆數日子,也為了早日脫離呼吸器,我甚至在拔掉呼吸器的第二天,開始要求下床,就算因為臥床太久雙腿肌肉萎縮無力,我也不厭其煩的在半夜三更但燈火通明的加護病房裡,扶著走廊上的鐵杆,艱難地像個孩子一樣學著走路。
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
我開始把「我」學回來。
但因為插管傷到了聲帶,我沒辦法「說話」,
即使是氣音我也發不出來。
因為缺氧傷到大腦導致失去部分記憶,我只能更依賴筆記本、跟手機,想到了什麼都是片段,甚至我我確定是否是真實的我經歷過的「人生」。
母親會說我以前不吃太油,胃不好;會說我怕冷,所以夏天也要帶薄外套;會說我睡覺前一定要把手機螢幕擦乾淨;會說我最討厭家裡亂,東西一定要放回原位。
丈夫補充更多細節。
他說我早上只喝溫水,咖啡會心悸;
他說我刷牙時會先用溫水漱口再刷;
他說我習慣把衣服摺成同樣大小,連折線都要一致;
他說我講話很少直接說我想要什麼,會先問他喜不喜歡,像怕麻煩到別人。
他說得很溫柔,也很精準,精準到像有人給他一本使用說明。
我點頭,把那些句子一條一條塞進腦子裡,像把散落的零件組回一台機器。
我不確定那台機器是不是我,但我需要它能運轉。
出院前一天,護理師教我如何觀察呼吸、如何記錄血氧、藥怎麼吃、何時回診。
我照單全收,記得很牢。
那種牢不是因為我心細,而是因為我害怕:如果我連這些都忘了,那我到底還剩什麼能證明我存在。
出院那天,我穿回自己的衣服。
衣服合身,卻讓我不自在。
袖口的位置、腰線的鬆緊都剛剛好,可我就是覺得自己像穿了一件別人的皮。
那不是尺寸的問題,是身體對自己的陌生。
醫院門口外頭的城市被口罩封住,每張臉都像只剩眼睛。
風很乾,乾到連情緒都會裂開。
丈夫牽著我上車,動作自然,像我們一直都是這樣。
他問我累不累,聲音很低,像怕嚇到我。
我點頭,又搖頭。
我突然不知道「累」是什麼意思。
身體沒有力氣,但腦袋很清醒,清醒到連疲倦都顯得不合理。
車裡很乾淨,乾淨得讓人緊張。
沒有雜物,沒有多餘的味道,只有淡淡的清潔劑香氣,像把一切擦掉後留下的空白。
他一路開得很穩,穩到我開始暈車。
不是生理上的不適,而是一種被安排好的平順。
回到家,門一打開,我聞到洗衣精和消毒水混在一起的味道。
那味道應該屬於日常,但我站在玄關,卻有一種誤闖他人生活的錯覺。
客廳整潔得像樣品屋,沙發上的抱枕角度一致,餐桌上連紙巾盒都對齊。
牆上掛著全家福,照片裡的女人笑得很溫和,靠著丈夫,旁邊站著孩子。
那女人的臉,我知道是我。
五官沒有陌生到需要懷疑,但我看著她的時候,沒有認同感。
像看一個長得很像自己的人。
孩子跑來抱住我的腿,喊媽媽。
那聲音很亮,很直接,沒有猶豫。
我身體僵住,手停在半空,最後只是輕輕把手放在他背上,動作遲疑得不像母親。
丈夫站在一旁看著我們,眼神裡有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情緒。
像安心,又像觀察。
那眼神讓我想起加護病房裡他看著監測器的樣子:不是期待我更好,而是確認我還在。
晚餐已經準備好了。
他說都是我平常會吃的菜,口味清淡,不油不辣。
他替我夾菜,動作熟練。
我吃了一口,卻覺得味道太淡。
不是不好吃,是那味道沒有落在正確的位置。
我想加鹽,手伸出去時,他看了我一眼,很短的一眼,卻讓我停下來。
「醫師說你還是吃清淡點好。」他說。
我點頭,把鹽罐推回原位。那個動作不像妥協,更像我不知道自己該堅持什麼。
夜裡我睡不著。
不是因為咳嗽,而是因為房間太安靜。
窗簾拉得很緊,像怕外面的世界闖進來。
丈夫很快睡著,呼吸平穩。
我躺在他旁邊,卻感覺不到「回家」。
身體記得怎麼躺,怎麼翻身,怎麼避開床邊的角落,但心裡沒有熟悉的痕跡。
我起身去洗手間,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
臉色蒼白,頸部還留著插管後的痕跡。
我伸手摸那道疤,指尖貼上去的瞬間,心裡突然浮現一個念頭,清楚到像不是我想出來的:
這具身體不是第一次被我使用。
我愣在原地。
那不是幻覺,也不是聲音,更像一個不容討價還價的確信。
我盯著鏡子裡的眼睛,第一次感到恐懼,不是因為失去記憶,而是因為我開始懷疑,所謂「原本的我」到底在哪裡。
接下來幾天,我開始注意細節。
我會用左手拿杯子,卻在丈夫把杯子放到我右邊時自然伸右手去接,像有兩套系統在搶方向盤。
我拿起筆時,左手先動,寫到一半又換右手,字跡因此變得前後不一致。
我洗手時會把手搓得很久,像在洗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但我明明沒有強迫症。
我也開始發現,我對孩子的親近不是自然發生的,而是需要一個流程。
我會先看著他的表情,判斷他想要擁抱還是只是靠近;
我會在抱住他之前先調整自己的呼吸,像怕自己的心跳嚇到他。孩子很敏感,有一次他抬頭問我:
「媽媽你是不是又忘記我了?」
我當下喉嚨像被掐住。
我搖搖頭,怎麼會。
可我心裡知道,他說的不是記不記得他的臉,而是我有時候看他的眼神,像在確認他是真的存在,不是我臨時被塞進來的一段故事。
丈夫很少直接說我哪裡不對,他只會用更溫柔、更周到的方式把我推回那個「以前的我」該在的位置。
我把碗洗完放在瀝水架上,他會走過來,無聲地把碗旋轉一點點,讓碗口方向一致。
我摺衣服時把折線折歪了一公分,他會笑笑說沒關係,然後在我不注意時重新摺一次。
他做得很小心,小心到像愛。
也像修正。
有一次我半夜醒來,聽見客廳有聲音。
我走出去,看到他坐在沙發上,手機光映在他臉上。他聽見我腳步聲,立刻把手機關掉,起身說只是睡不著。
我看著他的眼睛,忽然想起加護病房裡的那種視線。
那不是浪漫,是守夜。
守夜的人不一定做壞事,但守夜的人一定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東西。
我沒有追問。
因為我發現我越追問,越不像「原本的我」。而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有資格不像。
母親也一直在幫我「回來」。
她會帶我去我們以前常去的超市,指著某牌子說我以前只買這個,說我最討厭踩雷。
她會提醒我跟鄰居打招呼的語氣、跟親戚說話的順序、連笑都像有一個固定的幅度。
我照做。
照到某一天回家,我在玄關脫鞋,突然發現自己在心裡先把鞋尖對齊地磚的線,才敢走進客廳。我愣住了。
那不是習慣,那是一種被訓練出來的服從。
我開始出現斷片。
不是那種完全昏迷的斷片,而是你明明在做事,下一秒卻像被剪掉一段影片。
比如我明明只是去倒垃圾,回來手上卻多了一罐我不記得買的無糖咖啡。
比如我站在廚房切菜,下一秒刀已經洗好、砧板擦乾,我卻不記得自己完成了什麼。
更可怕的是,我出門買早餐竟然在離家僅僅五十公尺的路口忘記了家的方向。
也在自己的記事本裡看到一些我沒有印象的句子,短短的,像提醒,也像警告。
「不要太配合。」
「妳不是為了好相處才活著。」
「他在等妳穩定。」
我盯著那些字,胸口發緊。
那字跡像我,又不完全像。
像另一個我,住在同一個身體裡,趁我不注意時把話寫出來。
我問丈夫是不是他動過我的記事本,他說沒有,語氣很自然,還反問我怎麼了。
那句反問不重,卻像一顆釘子,把我釘回「妳的問題是妳自己」的框架裡。
我忽然明白,這個家裡最可怕的不是謊言,而是合理。
每一件事都有一個可以解釋的原因。
缺氧後遺症,情緒不穩,記憶斷裂。
只要我把任何不安都放進這些字裡,它就會變得可控,變得可以被接受。
可是我的身體不接受。
有時丈夫靠近要抱我,我會先僵住,再勉強讓自己放鬆。
不是因為他不好,而是因為那個靠近像在提醒我:
我之所以被允許在這裡,是因為我應該是他的妻子。
某個晚上,母親傳訊息來問我晚上想吃什麼。
她的用詞很自然,像我一直都是那個會在傍晚等她訊息、回答這個問題的人。
我握著手機站在廚房窗邊,看外頭天色慢慢暗下來,街燈一盞一盞亮起,節奏準確得讓人安心。
「都可以。」我回覆。
這句話我最近常寫,寫得太順,順到我開始懷疑它原本是不是我的口頭禪。
丈夫在客廳陪孩子寫作業,低聲念題目,語氣溫和。
他偶爾抬頭看我,像在確認我還在這個空間裡。
我知道那不是監視,是習慣。
他在加護病房也是這樣確認我的,一次又一次,確保我沒有消失。
晚餐時,他提起下週要回診,醫師可能會調整藥物。
他說話的方式很小心,像怕踩到什麼看不見的線。
我點頭,記下時間,記下注意事項,動作熟練得連我自己都覺得合理。
吃到一半,我突然發現桌上少了一樣東西。
不是什麼重要的餐具,只是一個我說不上來的空位。
我盯著那個位置看了幾秒,腦中卻沒有任何畫面可以補上。
那不是遺忘的空白,而是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空白。
「怎麼了?」丈夫問。
我搖頭,說沒事。
他沒有追問,只是把菜往我這邊推了一點。
那個動作很輕,很熟悉,熟悉到我突然意識到,也許在他眼裡,我一直都是這樣被照顧著的。
晚上孩子睡了,我一個人坐在客廳,把白天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摺好。
我的手很穩,摺得很整齊,連折線都一致。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學會這樣摺衣服的,但身體知道。
摺到最後一件時,我停了下來。
那是一件我不記得自己買過的衣服。
尺寸合身,材質柔軟,顏色溫和,像是為了不引起任何注意而存在。
我把它放在腿上,指尖抓著布料,心裡突然湧上一個很清楚的感覺。
這不是錯的生活。
但也不完全是我的。
丈夫走過來,坐在我旁邊,沒有說話,只是陪我一起看著那疊衣服。
那一刻我們之間沒有緊張,也沒有溫存,只是一種被時間磨平的安靜。
「你今天好像比較累。」他說。
我想反駁,卻發現自己找不到相反的證據。
於是我點頭,把衣服疊好,放進籃子裡。
他伸手想接過去,我卻在那一瞬間把籃子往自己這邊拉了一點。
動作很小,小到他沒有察覺,也沒有停下來。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秒,又自然地收回去,像什麼都沒發生。
但我知道,有一條線被移動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做夢。
或者說,我醒來時,沒有任何夢的痕跡留下來。窗外天色微亮,丈夫還在睡,我輕輕下床,走到客廳,把那件衣服從籃子裡拿出來。
我沒有穿上它,只是把它重新摺了一次。
折線和昨天不一樣。
我站在那裡,看著那道新的折痕,沒有試圖把它修正回原本的樣子。
然後我把衣服放回原位,關掉客廳的燈,回到房間。
躺下的時候,我突然很清楚一件事。
也許我不需要立刻知道自己是誰。
但我已經知道,我可以選擇,今天要不要完全成為那個大家記得的人。
這個念頭沒有讓我安心,卻讓我清醒。
我閉上眼睛,聽見身邊熟悉的呼吸聲,第一次沒有跟著調整自己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