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同事離開的那天,沒有任何儀式。
她的名牌被收走,置物櫃清空,班表上那個名字像從來沒存在過。
主管只淡淡說了一句:「她自己提離職的。」
然後世界就繼續轉動。
沒有人再提起她。
像是某種默契,又像是刻意訓練過的遺忘。
我開始與其他人保持距離,就是從那天之後。
不是因為我跟她特別熟,而是因為我看過她最後那段時間的樣子。
她不是突然變得脆弱,是突然變得安靜。
一種被耗乾之後,只剩下呼吸功能的安靜。
新來的同事脾氣很差。
他對任何事都沒耐心,尤其是對病人。
他常說:「這只是工作,不要太投入。」
那句話被他說得像是一種人生哲學。
病人痛不痛不重要,流程順不順才重要。
他不覺得自己殘忍,只覺得其他人太愛演。
資深同事站在他旁邊,表情總是淡淡的。
他看起來冷靜又專業,說話慢條斯理。
他不選邊站,也不正面衝突。
至少他是這樣形容自己的。
但我後來發現,單位裡幾乎所有的八卦,都是從他那裡開始流動的。
他總能用一種「我只是順口說說」的語氣,精準點燃每一個引線。
「我不是在說她不好啦,只是她最近情緒有點不穩。」
「主管其實也很為難,你知道的,他能力就那樣。」
「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知道,免得被牽連。」
他像一座廣播電台,沒有立場,卻從不靜音。
第三個同事不太說話。
他總是獨立作業,卻和那位資深同事最要好。
他看起來對伴侶忠誠,卻對任何異性保持過度專注的目光。
他不越界,不行動,不留下證據。
他只在腦內完成所有事情。
所以他永遠是無辜的。
他們三個常聚在一起說話,聲音很低。
只要我一靠近,話題就會自然中斷。
那不是刻意避開,是太過熟練的切換。
在那位被霸凌的同事離職後,我開始變得透明。
不參與、不回應、不表態。
我以為只要不加入,就不會被捲進去。
但有些事情,不是你不碰就不會碰到你。
我開始注意到一些細節。
流程被修改,卻沒有人承認是誰改的。
錯誤被放大,卻永遠指向不在場的人。
有人開始被貼上「不好合作」「情緒化」「有問題」的標籤。
那套說法,和當初形容那位離職同事時,一模一樣。
最詭異的是,他們說話的方式開始變得一致。
語句、用詞、停頓的節奏,像是被校對過。
「她自己狀態不好。」
「我們其實也很包容了。」
「她不適合這裡。」
每個人都說這些話,卻沒有人說過第一句。
我開始懷疑,這個單位真正留下來的,不是人。
是一種聲音。
那是一種會自我複製的敘事。
它不需要惡意,只需要足夠多的人重複它。
只要你跟著說一次,你就安全了。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留下來補資料。
空間很安靜,安靜到我能聽見自己打字的聲音。
我無意間翻到舊檔案。
那是更早之前的離職紀錄。
名字,一個接一個。
原因幾乎一致:情緒問題、不適任、個人因素。
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這不是第一次。
這個地方,一直都在做同一件事。
只是每次,大家都以為自己只是旁觀者。
真正的霸凌,從來不是某一個人完成的。
它需要一群人,各自只做一點點。
一句話,一個眼神,一次沉默。
沒有人動手。
所以沒有人有罪。
我關掉檔案的那一刻,燈突然閃了一下。
我站在原地,忽然明白為什麼那位同事離開時,看起來那麼疲憊。
她不是輸了。
她只是拒絕繼續成為這個系統的一部分。
而我站在這裡。
還在呼吸,還在上班,還在被視為正常。
我終於懂了這個職場最恐怖的地方是什麼。
不是有人像鬼。
是你只要留下來夠久,就會慢慢學會,怎麼讓別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