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可憐的東西》之後,我腦袋像被一隻手抓住晃了幾圈。
我原本以為可憐的會是 Bella,那個被重新組裝、像剛出生的小動物一樣探索世界的女人;但電影越往後,我越清楚地看到,可憐的其實是那些自以為正常、文明、成熟的其他角色。
他們被道德、被欲望、被自己的軟弱與恐懼勒得喘不過氣,反觀 Bella,那樣毫無包袱地活著,反而是全片最自由的人。
我第一次在大銀幕看到那種飽和得像壞掉的彩色畫面時其實是害怕的;配樂像有人在我耳邊拉著一條快要斷掉的弦,畫面跟聲響都不對勁,彷彿踩進某種撕裂感的童話。
那感覺太熟悉了——就像我小時候反覆做的惡夢:色彩太亮、人物表情太怪、連空氣都像化學藥劑泡過。
那種夢不是恐怖片,而是一種「世界整體偏移了幾度」的詭異。
電影就在那樣的氣氛裡展開,而我從一開始的不適,到後來突然明白:
不是電影怪,而是它誠實得讓人害怕。
Bella 沒有羞恥、沒有社會給女性的那些「應該」,也沒有那種我們從小被灌進血液裡的乖順與自我壓抑。
她不知道身體應該如何被定義,不知道婚姻應該怎麼運作,不知道人類社會的偽裝與暗流,所以她無法害怕、無法演戲,只能以最直接的方式學習世界。
這種「重新開始」的殘忍自由,才是其他角色真正害怕的東西。
而那些所謂「大人」的角色,一個比一個悲哀。
鄧肯那個看似自信又浮誇的律師,明明自以為掌握世界,卻在 Bella 面前逐漸崩壞。他把她當作某種異國情趣、珍奇玩物,帶著她私奔,好像能憑慾望將她據為己有。
但 Bella 不會被誰裝進任何容器,她自由得太野、太奔放,以至於這男人第一次照見自己的空洞----
他那些看似風流的外殼下,根本沒有靈魂。他一生都在演別人期待的角色,紳士、浪漫追求者、律師,只有在 Bella 面前,他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懂怎麼活。
可憐的是他,不是她。
更不用說 Bella 名義上的丈夫,那個殘忍到像披著文明皮囊的野獸的軍人。
他象徵的從來不是「劇情需要」,而是現實世界裡那些把暴力硬生生扭曲為愛的男人。
他不可憐,他只是某種人類陰影的集合體。
但他背後的群體是可憐的——那些永遠把「佔有」當作「關係」、把「控制」當作「責任」、把「扭曲」當作「愛」的人。
他們活在自製的牢籠裡,卻以為鐵欄杆是安全感。
反倒是 Baxter,那個怪異又溫柔的養父,他讓我覺得世界上仍有某種奇怪、卻真誠的光。
他既不像傳統的父親,也不是科學怪人的瘋子,反而像一個從混亂中長出善意的古老靈魂。
他對 Bella 的保護帶著一種笨拙、克制的慈悲。他不可憐,他只是孤獨——但孤獨不是可憐,是深度的反面。
電影直到最後,我才真正明白片名《Poor Things》的意思。
可憐的不是 Bella——她是整部電影中少數真正「活著」的人。
可憐的是那些被自己束縛住的人:
被道德框住、被欲望反噬、被恐懼壓制、被社會期望馴化得只剩下外殼的人。
他們一輩子都在扮演一個自以為安全的角色,卻從來沒有自由過。
Bella 雖然重生,但她至少活得坦然。
其他人明明從未死過,卻活得像半死。
看完電影的那一刻,我忽然有一點酸,一點嫉妒。
幸福不稀有,自由才稀有。
大多數人不是不幸,而是不曾真正做自己。
而《可憐的東西》讓我意識到:
我們終其一生,都在努力把自己從那些無形的束縛裡拆解出來。
只可惜,大部分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困住,終其一生活在別人、社會的期待中,茫然的度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