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不記得自己第一間學校的名字，只記得走廊的光影。
那是她童年最穩定的事物——光影。人會變、地址會變、教室的氣味會變，但陽光照過地板留下的紋路永遠誠實，不會突然消失，不會突然討厭她。
因為家庭的紛擾，她像一個被頻繁搬動的行李箱，年紀還不大就學會了「不要把腳放得太穩」。
桌椅還沒坐暖、地圖還沒記熟，新學校又出現在她生活裡。
每一次轉學都是一個新的舞台，但她連自我介紹都還沒敢抬頭，那幕布就悄悄落下。
同學們習慣成群結隊，而她永遠在另一個節奏裡。
午休時，她躲在圖書館的最角落，抱著書、縮著肩，試圖讓自己變得輕盈，不引人注意——就像她一直以來努力活著的方式。
書成了她最固定的朋友。
或者說，是她唯一能掌控的「世界」。
她不懂自己為什麼會下意識地把文字一個字一個字唸出口，就像人在黑夜裡摸索需要聲音確認方向。
她不是故意要吵，也不是想吸引人注意——她只是需要那個聲音，才能真正讀懂一句話。
那是一種她沒名字、也沒人願意理解的需求。
直到小學三年級，那天班上有一位女孩請假。
那群下課會聚在一起跳繩的女孩缺了一個玩伴。
突然有人往她這邊招手：「欸，要不要一起跳？」
她怔住了，好像被誰喚醒一樣。
跳繩的繩影在陽光底下畫出弧度，那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被接得住、被需要。
她真的以為——她有了朋友。
但遊戲的規則比她想的短暫。
那只是界線暫時鬆動的一天。隔天那個女孩回來，她又回到邊界外。
繩子仍舊甩動，但沒有人再喊她；她站在那裡，比前一天更加不知所措。
她不明白為什麼。
她只是站得更安靜、更小心。
世界卻總是推開像她這樣的孩子。
於是她再次回到圖書館，回到書本裡那些不會忽然消失的角色旁。
直到那個午後，圖書館裡的員工——一位中年女性——輕輕走到她面前。
不是責備、不是皺眉，只是坐下來，用一種接近溫柔的語氣問她：
「妳知道自己會把文字唸出來嗎？」
女孩困惑地眨著眼。
她不知道「會唸出來」是一件需要被指出的事，她以為所有人讀書都是這樣。
那位女士思索了幾秒，然後用一種不像大人、倒像一個懂事的朋友的語氣說：
「我想妳不是吵，而是妳需要用聲音理解字。這不是錯，是一種閱讀方式。只是……如果妳願意，我可以慢慢教妳，把這些字放到心裡面去唸。妳會發現它們也聽得見。」
那是女孩第一次被解釋，而不是被糾正。
第一次有人告訴她：
她的方式不是「怪」，只是「不同」。
於是她學習把字吞回心裡，不再從嘴裡跑出聲音。
這是一個艱難的練習。
就像重新學走路，只是這次是學「靜下來」。
起初，她的心裡亂成一團，明明把句子默念了好幾遍還是看不太懂。
她急得額頭冒汗，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笨。但那位女士總是拍拍她的手：
「妳不是笨，妳只是第一次把聲音放在裡面。慢慢來。」
於是女孩開始寫日記。
不是那種華麗、假裝成熟的句子，只是用她最口語、最傻、最真實的語言，把每天的事情寫下來：
「今天被跳繩團丟下了。」
「我好想念以前的學校。」
「我不敢哭，因為哭了會被看到。」
「要怎麼樣我才能跟大家玩在一起？」
寫著寫著，她發現自己竟然能把想法從腦子裡拉出來，不靠聲音，也能懂那些文字想說什麼。
句子變得可愛、簡單、像她。
再後來，她學會了享受閱讀。
再再後來，閱讀變成她的避風港、她的樂趣、她的秘密基地——甚至是一種力量。
她長大了。
她能讀厚重的書，也能讀輕盈的小說；她能把故事看進心裡，也能把故事寫給別人看。
她依舊會在讀很美、很難、或很深的句子時，把嘴角悄悄動一下——那是她內心的聲音在唸，像心裡的小燈。
但她不再害怕別人聽見。
因為那聲音，是她自己的。
她開始寫故事——真實的、虛構的、筆記般的、夢境般的——她寫得不漂亮、不追求文學裝飾，但那不是重點。
她終於明白：
故事不需要華麗的詞才有重量。
她自己，就已經是最好的一種語言。
她從一個躲在書櫃旁、低著頭唸字的小女孩，走成了一個能把心事寫出來的女人。
現在的她，不再怕表達。
她知道自己不是被排除的那個存在。
她知道自己不只是以前那個「透明的小孩」。
她理解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她不是在讀故事。
她是在讀自己。
而更重要的是——
她終於懂得：
自己也能被讀、被看見、被理解。
不是因為她迎合誰，
不是因為故事好不好看，
而是因為她願意把真正的聲音放進文字裡。
那是她最初想說卻沒被聽見的那些聲音。
那是她最終留給世界、也留給自己的答案。